缅怀王蘧常、钱仲联教授
追忆我与“江南二仲”的一段文字因缘,往事历历,宛然如昨。
在我最初的学界交游中,先生是最为年长的前辈。
还在上世纪80年代初大学读书期间,因为我的学习兴趣逐渐集中在明清思想文化史上,着重收集有关家乡先贤顾炎武方面的材料。为此曾认真拜读过先生积数十年功力的《顾亭林诗集汇注》上、下册。其考证精当,博通深邃,为之折服。记得1985年初春在做读书笔记时,偶尔发现书中关于顾炎武别名的笺释似有所误。虽为小识,我又不敢放失,于是惴惴不安地写了信去求教。但我深知先生那年已是86岁高龄,所以信寄出后一度为自己的冒昧深感不安,怕惊扰了先生的休息,影响了先生的宝贵时间,并无期盼回复之意。未曾想,时隔半年后的深秋,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寄自复旦大学的来信。忙不迭细心拆阅,原来是先生11月8日抱病给我写的亲笔复函,函云:
沈潜同志:少年好学,欢喜无量。手书欣悉。圭年之辨可谓赅洽,如能再版,必将尊说增入。鄙衰老多病,卧床时多,今日理书案抽屉,始拜见手书,稽答过久,歉甚歉甚。此问近祉。王蘧常启,十一月八日深夜。
信中,先生既以“少年好学,欢喜无量”相勉,又以“赅洽”之辞对我的考证表示赞同。奉读此信,透过拙朴劲、古意盎然的章草体墨迹,先生于墨妙亭(先生书斋名)不辞辛劳,中夜伏案的情景映现于我的眼前。那字里行间,无不体现了先生虚怀若谷,精益求精的严谨治学态度,以及勉励后学的可贵精神。先生谦虚诚挚、绝不以权威自居,这是何等真挚的气度!这对于我一个涉足文史的初学者来说,该是怎样的一种启导!那不仅是在学问上,更在于精神上的极大鼓舞。
随后,我又给先生去信,请教明清诗文。1986年9月我去武汉游学。为追踪中国近代文化人史迹,有幸在湖北省图书馆古籍室读到先生早期著作《严几道(复)年谱》,随即笔录,多有收益。一年半后回常熟,我又数度去沪上寻访师友、资料,也想藉此登门拜访探望,面聆教益,问候起居,但一直未能如愿。1989年秋我整理了明清学人交游录,很想寄呈求正,考虑先生年届九旬,恐多不便,正待迟疑不定时,未料先生于当年10月29日溘然长逝。
作为蜚声中外的大学者,先生对后学的教诲,拳拳之意,终生不敢忘。较之当下学界浮夸、虚饰甚至造假之种种怪现状,夫复何言呢?先生谢世已有多年,每瞻遗墨,睹物思人,深深拨动着我感情的心弦。
先生1900年出生于浙江嘉兴,1924年于无锡国学馆毕业,自1928年起长期任教复旦大学,先后任哲学系、中文系教授,在史学、子学、诗文和书法等方面均有极深的造诣,是著名的哲学史家、历史学家。一生辛勤笔耕,著述等身,有《诸子学派要诠》《先秦诸子书答问》《严几道年谱》《沈寐叟年谱》《国学讲演稿》《国耻诗话》《中国历代思想家传记汇诠》《诸子新传》《荀子新传》《秦史》等传世。先生又是中国近代书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一位章草大家,并且在国内外书坛享有“当代王羲之”的美称。所以,事后有爱好收藏名人书札者一度向我高价索购,岂知于我是一笔相伴终身的无价财富呵!1986年,我以《顾炎武别名小考》为题,据以《柳南随笔》《蕉廊脞录》等史籍的有关资料摭拾成文,并承《文学遗产》发表。这篇不足600字的短文,也成了我最早见为铅字的习作。虽然微不足道,却有我弥足珍视的馨香回忆。先生给后生晚辈留下的长者风范,将永远泽被后世。
2003年岁末,惊悉当代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不幸谢世,又一次让我悲从中来,怅然失神。
钱仲联先生原名萼孙,号梦苕,1908年9月出生于江苏常熟一个书香世家,家学渊源。祖父钱振轮为晚清著名骈文家,道光朝进士。舅祖翁同和为清末大学士,同治、光绪两朝帝师,曾因力荐康有为梁启超推行变法而被誉为“中国维新第一导师”。父亲早年曾同从弟钱玄同及鲁迅一道留学日本。母亲则是著名诗人沈汝瑾之妹。
先生少时才华横溢,深得当时名家陈石遗、夏敬观、金天翮器重,所作诗文清新奇警,也善填词,常与夏承焘、汪东先生联吟唱和。1924年,17岁的先生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取无锡国学专修学校。1926年,19岁的他在当时著名刊物《学衡》第51期发表了第一篇论文《近代诗评》。1936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是他在学术界的成名之作,也是近代诗人全集的第一部笺注著作。此后,他几乎将毕生精力都投入到了诗词笺注中。《海日楼诗注》《吴梅村诗补笺》《鲍参军集补注》《剑南诗稿校注》等一大批蜚声学术界的力作相继问世,在学术界赢得了崇高的声誉,在古籍笺注领域独步当代,倍受著名学者如饶宗颐、钱钟书、章培恒等先生的推崇和赞叹。200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《沈曾植集校注》,先生始注于30多岁,一直到94岁时方才完成,倾注60年之心力,可视为他在学术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力作。1981年,明清诗文研究室在江苏师范学院(苏州大学前身)成立,先生以74岁高龄亲自挂帅,主持编纂鸿篇巨著《清诗纪事》,前后历时8年,全套12册1100多万字的《清诗纪事》至1989年全部问世,震动学界。周振甫评说:“《清诗纪事》吸取历代诗歌纪事著作之长,并有进一步发展,大有后来居上之势。”钱钟书盛赞该书“体例精审,搜罗鸿博,足使陈松山(田)却步,遑论计(有功),厉(鹗)”,被誉为近百年来古籍整理研究工作最大的成果。王元化认为其诗学名著是乾嘉朴学的新楷模,是二十世纪中国传统学术的绝唱。媒体称先生的去世“一方面是这一文化世家的最后一位大家的消逝,另一方面也是家学这一文化传承方式的消逝。”就是这样一位享有盛誉的一代大家,却平易近人,从不以名人自居。
记得1991年,我仍在为编纂黄宗仰诗文集而努力。先生为海内外久负盛名的文史大家,对于中华古籍典藏如数家珍,对乡邦文献更是情有独钟。而我此前因与王蘧常先生有过一段文字因缘。心仪之下,当年6月下旬,我不揣冒昧地向先生投书求教。不料二天后,先生就从苏州寄来用毛笔写的亲笔函一札:
沈潜同志:大函敬悉。阁下为宗仰上人孨辑遗着,硕果丰满,有功乡邦及佛门文献,至佩至佩。联于上人确无研究,难以有砖瓦之助。年来欲求其文言之传记,亦未得,以为憾事。匆复 即颂教祺! 辛未仲夏钱仲联奉
先生于字里行间体现出虚怀若谷的精神,使我受宠若惊,感动不已。随后,我把收集到的章太炎、刘永昌等人关于黄宗仰的传记文字寄先生备览。
1994年夏,历经多年苦辛后,拙编结集并承武汉华中师范大学章开沅先生鼎力相助,由该校出版社应允资助出版。书稿付梓前,我想请先生为拙编题墨,随后就给他写了信去。未曾想,时隔数天,先生即欣然赐诗一首,诗曰:
全集编成法教新,奇峰乌目此嶙峋。
频伽大藏规弘布,革命诗僧第一人。
页边题款:“沈潜居士编宗仰上人集成,属题诗,赋此应命 甲戌秋八十七叟钱仲联。 ” 题诗用毛笔书写在印有“剑门奇石”字样的精美信笺纸上。先生同时附函一札:
沈潜同志:大函拜悉。阁下为宗仰集出版事,历尽艰辛,至佩毅力。嘱为题诗,遵命书奉;至于序跋,则力不能为也。天热多病事烦,开学伊始,公私交悴,不多言矣。匆复 即颂撰祉! 钱仲联 1994.9.4
前几年搬迁新居后,我终于有了一个十多平方的读书小天地。感念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,而我甘愿醉心于读书写字对景感物的天地,于有限无限之间寻一份清淡欢愉的生活情趣,觅一段匆匆人生的美学散步。于是取东坡翁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之句,起其名为“清欢轩”,以此自勉自励。2001年4月,我将搁置多年后正式出版的《宗仰上人集》一书寄达先生座前请正,同时请他能否为我书房题匾。殊不知先生当时因胃出血,正在医院治疗,病中的他随即委托哲嗣钱学增先生给我回信:“……请书斋名一事,谨记于心,待身体恢复以后,定当克奉。”惶恐之余,我即去信致歉并请先生静养,勿再为此事而累。不久,拙著《百年家族顾维钧》承台湾立绪文化事业公司出版,9月初我又给先生寄呈一册请正。先生隔日来函,信中谈到他不久前因病住院开刀,出院后在家继续治疗的情况,也说起遵医嘱不能看书亦不能写字的无奈,但他仍在病中给我回了一封满页的书信,他说为我因好学而取得的成绩至感欣慰,信中还特地关照:“来信地名中‘螺丝浜九号楼’九号之字错误,是六号楼,乃新居,虽在校本部,但住宅用铁门隔断,是校外,亦是一零一室,信箱不变,来信只须简单写‘苏州大学本部131信箱联收’,即是最稳妥快速之法。”信端又有字一行:“大名究是‘缙’还是‘潜’,弄不清,以后请楷书正写”。原来,因我字迹有失规范,让先生难以辨认。捧阅先生惠函的那一刻,我既为自己的粗疏深感愧疚,更为先生的细微周至所感佩。翌年早春二月,先生又托人捎来了书赠“清欢轩”的墨迹。但见隽永雅逸的字体,怎知先生已是年届95高龄的老人呵!
可直到先生仙逝,我与先生从未见过一面,未能趋候探望,未能亲接謦咳,甚至于未能为先生作最后的送别……
如今,一代宗师魂归故土,长眠于虞山琴水之间。谨此心香一瓣,寄托我对先生的不尽哀思和缅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