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敬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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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馆由[ 孝行天下 ]创建于2010年11月13日

新闻敏感与文化积累

发布时间:2010-11-14 01:39:02      发布人: 孝行天下
 对于新闻工作者来说, 新闻敏感无疑是极端重要的素质之一。新闻敏感从何而来? 通常强调的是深入采访、认真思考加上人生阅历, 等等。这无疑都是完全正确的; 但是我认为还应该加上一条: 丰厚的文化素养和文化积累。而这, 恰恰经常被人们忽视。

    大家可能知道, 我的新闻“工龄”叠加起来是56 年, 称得上是个老新闻工作者了。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, 我的新闻生涯从26 岁( 1957 年) 起中断了整整20 年, 等到1979 年落实政策, 重新回到新闻队伍, 已经“皤然一翁”, 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。究竟还能不能适应新形势? 连我自己也心里无底。可是, 人们感到惊讶, 就是这个新闻业务荒废了20 年的人, 似乎没有经过多长的“恢复期”, 在回到报社不到半年的时间内, 连续写出不少在当时比较有影响的新闻作品。其中像新闻述评《莫把开头当“过头”》, 竟成为我改变命运的重要契机。

    当人们向我提问“为什么”的时候, 我也说不清所以然来, 总是以“20年艰苦的基层生活没有白过”, “‘学费’没有白交”之类的话作答。这虽是我的由衷之言, 但是人们并不满足。有一位记者说: “你说的只是一种‘共性’, 我想知道的是你的‘个性’, 也就是你的‘特殊规律’。”

    这启发我从另一个角度去思索。我有什么“特殊规律”呢?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几年, 直到最近为上海《解放日报》的“文化讲坛”讲演时, 回顾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, 忽然意识到“文化底蕴”对新闻工作者的作用。而这,恰恰曾是长期以来被别人、也包括自己认为的“沉重包袱”。

    其实, 我并没有多深的“文化底蕴”, 只是少年时代爱看书, 读过一点古今中外的名著和杂书。“文革”期间, 曾有一位军代表在批判会上发言说: “范敬宜, 你的脑子就是个封、资、

    修的垃圾桶, 什么时候才能把它彻底清除干净?”还有一位同志曾在反右期间写过一篇批判我的文章, 叫做《沉渣的泛起》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, 这些“垃圾”、“沉渣”虽然确实有属于糟粕的东西, 但绝大多数对后来做新闻工作大有用处。它们像储存在大脑细胞中的某种信号, 又像融化在血液中的某种基因, 平时它们沉睡着, 无所感觉, 一旦与眼前的场景接火,立刻甦醒过来, 迸发出意想不到的灵感。这样的事例, 实在是很多的。

    1999 年3 月末, 我随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李鹏同志访问希腊。按照日程安排, 31 日上午应该去凭吊爱琴海畔的海神庙, 不料由于北约军队突然轰炸科索沃和南斯拉夫其他地区, 一时巴尔干半岛战云密布,形势紧张。在此情势下, 中国代表团的日程临时作了改变, 李鹏委员长上午要去会见希腊总统和总理, 表达中国政府的立场和态度。乘这个空隙,大部分随行人员, 包括新闻记者, 便结队去拜谒有2400 多年历史的海神庙。那天正是希腊一年中最好的天气, 爱琴海面波澜不惊, 海鸥翔集, 天地间真是美极了。正当人们陶醉在这少有的大自然美景之中的时候, 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首英国大诗人拜伦的诗《哀希腊》:“希腊啊! 你本是平和时代的爱娇, 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。撒芷波,歌声高, 女诗人, 热情好。更有那德鲁士、菲波士荣光常照。此地是艺文旧垒, 技术中潮。今在否? 算除却太阳光线, 万般没了。

    “马拉顿前啊! 山容缥缈。马拉顿后啊! 海门环绕。如此好山河, 也应有自由回照。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。难道我为奴为隶, 今生便了?不信我为奴为隶, 今生便了。

    “拜伦这首诗由梁启超翻译, 我是15 岁那年( 1945 年) 从吕思勉著《中国通史》结尾读到的。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中, 很少再想起它。而在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中, 这首诗突然在脑海出现。联系到希腊的历史和现状, 瞬息间一种历史的兴亡感涌上心头, 一时不能自已, 便决定结合目前形势, 写一篇《爱琴海凭眺》, 反映希腊人民今天反抗北约侵略的勇气和决心。

    可是, 当时哪里去找吕思勉的《中国通史》? 只好连夜往北京打电话, 请我的秘书到报社图书馆去查找。很幸运, 第二天早晨, 他就找到了那本《中国通史》, 把拜伦诗的译文电传给我。就这样很顺利地把《爱琴海凭眺》写成了。李鹏同志审毕, 写了评语: “思想深刻, 文笔优美, 正合当前形势。”

    我想, 如果没有拜伦这首诗, 就触发不出那些灵感和情思, 即使写了, 也可能只是一篇乏味的应景之作。

    还有一次是2000 年春天, 我随全国人大《文物保护法》执法检查组到山西浑源, 顺便去看看雁门关。我对雁门关的神往, 源于童年听过的一句昆曲《牧羊记》的唱词: “雁门关阻隔了平生愿, 请哥哥登望乡台聊叙别情..”那是投降匈奴后的李陵对着大义凛然的苏武唱的, 苍凉中透出羞愧。到了雁门关, 才发现雁门关不但到处是历史陈迹, 而且可以看到许多现代化带来的新

    气象。特别引起我兴趣的, 是大街小巷到处都有挂着红底白字标志的国际国内长途电话亭。于是, 我放弃上地摊寻觅假古董的机会, 去采访了几位电话亭的摊主, 打听为什么有这么多电话亭,打长途电话的都是什么人。一位摊主说: “打长途电话的多着哩, 有谈买卖的, 有家里有人在外打工的, 当差的, 当兵的, 什么都有。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小媳妇, 当家的在新疆当兵, 隔三差五就一个长途, 一说就是半天..”

    这立刻引起我的联翩浮想。现代化给这个原来闭塞荒凉的古战场带来的是什么? 是蓬蓬勃勃的生机、商机和各种信息..这些都是不大进入记者视野的好新闻啊! 忽然, 程砚秋《春闺梦》的一段唱词从脑子里蹦了出来: “可怜负弩充前阵, 历尽风霜万苦辛..可曾身体蒙伤损? 是否烽烟屡受惊..门环偶响疑投信, 市语微哗虑变生, 因何一去无音信, 不管我家中这肠断的人。”

    哀婉缠绵的“游丝腔”, 把思念远方战场上亲人的幽怨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可是, 现在有了电话, 特别是有了手机, 还用得着那样问“可曾”、“是否”吗?

    于是, 我信笔写了一篇《古战场上电话多》。结尾是这样写的: “但是, 不管怎样, 我还是喜欢今人, 喜观现实中的世界, 喜欢有电话声的雁门关。独立苍茫的雁门应该永远保存, 电话频频的雁门关更应当阔步走向未来。”此文发表后, 有些同行的记者问: “我怎么没有注意到你写的那些电话亭?你怎么有那么多的新闻敏感? ”我的回答是: “谈不上是新闻敏感, 只不过是肚子里多装了一点‘垃圾’和‘沉渣’而已。”这说的是实在话。如果剔除了那一点点文化,还有什么可以引起读者阅读兴趣的东西呢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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