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物主义者杨献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3年4月4日 11:50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在高级党校学习的时候，他是副校长，听过他的课，也到过他的家。后来他因“合二而一”的问题受到批判，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进而被关进监狱，长达六年之久。粉碎“四人帮”后获释，我又几次去到他家。从我多年的接触，我深感这位一生与哲学结缘的老人，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959年春天，他去河南看望高级党校的下放干部。在省委招待所里，有人将省党代表会议上的发言材料送给他看。有一个县委书记的发言让他大吃一惊。发言中说：“不虚报，就不能促进大跃进的形势；不虚报，就不能鼓足群众的干劲；不虚报，群众就脸上无光。”好家伙，一口气就数了七八个不虚报。在《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》杂志上还登有河南平西县的一篇文章，介绍该县有个地方亩产7320斤。于是，他便联想到去年他在高级党校院内种的7分地，他用了很多的肥，勤浇细管，也只收了二三百斤麦子。平西的一亩地怎么能产7320斤呢？报上还说，有的地方亩产上万斤。这种虚报浮夸，在各级党的会议上风行得很，不仅没有受到批评，而且互相攀比助长。解放这么多年了，大家的唯物主义的学习都哪去了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于是，老人在几次大小会上，公开地站出来讲唯物主义，虽然明明知道这样讲会得罪一些人，甚至招灾惹祸，但他还是说：“钢铁、粮食都是硬东西，说假话办不到。孙悟空拔根毫毛一吹，要啥有啥，这本领已经失传了，没地方学！”几番讲话，果然给他招来祸害，不久康生就把他找去当面指责，说他亵渎了“跃进的哲学和哲学的跃进”。对他进行了十个月的批判，并撤了校长职务，改任副校长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去党校学习时，正逢他被降为副校长之际。老人并未因为遭贬就放弃了哲学，放弃了唯物主义。不久，他又因为坚持“思惟与存在有统一性而无同一性”与“合二而一”的唯物主义观点，连续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批判与斗争，最后直至关进监牢里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次，我在采访中问他：“我听到好像有人曾经说过，我党的理论水平还须不断提高，大家现在还都在楼下，只有杨献珍同志在楼上。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他苦笑了一声说：“是在挖苦我呗！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接着，他又自嘲地说：“人们都说，‘不遭人妒是庸才’。我以庸才而遭人妒，确也是世间所罕见的！在学术界中曾有人说我是个冬烘先生，最多只能捧一本经典著作领读。我实际上，也就是领着学生读《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》的冬烘先生。就这么大的本领嘛！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这么一说，我倒仔细认真地打量起老人的相貌来。在我的理念中，哲学永远是高深邃密的、机敏睿智的、千古灵性的，像他这样一生与哲学结缘并已攀登到了一定高度的人，定然有着与众不同的形象举止。可是，我不论怎样寻找，也没有看到有像苏格拉底式的那样藏深纳智的饱满前额，也没有看到像伏尔泰那样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，也没有像卢梭那样显示出时代性格的棱角分明的嘴唇。他平凡得无法再平凡了，就跟朴实敦厚的乡间老人一模一样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理念与现实有了碰撞，怪不得有人说他像个冬烘先生哩！可是往深处里一想，又觉得老人也确实应该是这个样子，因为，真理本身就是朴素的嘛！唯物主义真理，更是像朴素老人一样的朴素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　选稿:张梦琪 来源:新民晚报 作者:邓加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