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20年罗家伦等人在纽约合影(后排左罗家伦、右冯友兰、中间坐者为杨振声)

“纸信伉俪”罗家伦与张维桢夫妇
罗家伦与张维桢的爱情传奇
柳已青
人的生命在历史中,最终被压缩成了几个关键词,多么跌宕起伏的人生之旅,也会成为一个词语,一个标本,再伟大的历史风云人物也躲不过这样的压缩和概括。比如,罗家伦,这样几话就可以勾勒出他的一生:《新潮》杂志的创办者,“五四运动”的学生领袖和命名人,31岁的清华大学校长,中央大学的10年掌权者,驻印度大使。人漫长而又丰富的一生,好象就成了这样粗线条的几笔。一个人的喜怒哀乐、歌哭言笑淹没在时代的烟云中,罗家伦那一代人经历了启蒙与救亡动荡岁月,他们的私人情感似乎被忽略了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,即使他们的恋爱与婚姻,他们的私房话与求爱信,也带着特定时代的色彩,私人情感和家国命运一起动荡起伏。在历史背景的观照下,看看参加五四运动的那一代热血青年的婚恋,冷酷的历史中有了丝丝温馨和暖意,战争、炮火和死亡交织的时代中,仍然有爱情的传奇,废墟中盛开的玫瑰更让人珍惜。
罗家伦与张维桢的爱情的确是传奇,即使今人来回顾这柏拉图式的马拉松爱情长跑,也会为他们的柔情感动。说是爱情传奇,但两人的爱情有一种清雅如秋水的明净,可以看到中国戏曲中才子佳人的影子。而他们生活在倡导科学与民主的时期,他们的爱情也有欧风的韵味。罗家伦与张维桢一见钟情,两地相思,靠鱼雁传书度过六年分离,以一个月相处,两人互许终身,八年长跑,缔结良缘。这样的恋爱与婚姻,可谓十全十美、百里挑一。让我们钻进历史的隧道,看看他们怎样书写他们的爱情传奇。
1919年“五四”运动后,是年12月,罗家伦前往上海展开学生团体串连,另一方面也在逃避北洋军阀搜捕,当时他是在“全国学生联合会”集会中认识张维桢并一见钟情;张维桢是上海女子学校的学生。爱情委实很微妙,在妇女解放之风匝起的时期,两人仅靠这一次短暂的见面,互生好感。1920年初,罗家伦从上海回到北京,寄了两张风景明信片,和两张小型风景照片给张维桢。张维桢回赠了罗家伦一张个人小照片。这类似古代的才子佳人互赠扇子和手帕。
值得注意的是,罗家伦在经历五四运动复刊后的《新潮》杂志上,发表了《妇女解放》一文,文中他写道:“婚姻是一种男女共同的生活,所以必先有双方人格上的了解。中国旧式的婚姻牵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结合,不必说了,就是现在根据‘一面爱’或者‘照片爱’的所谓的‘自由结婚’,难道有人格上的了解吗?”罗家伦的主张仿佛和他的实践开了个玩笑,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悖论,他和张维桢的爱情就是不折不扣的“一面爱”或者“照片爱”,当然,他们人格上的了解靠的是鱼雁传书,漂洋过海的锦书维系着他们的爱情。
1920年8月,罗家伦经上海到美国留学,非常遗憾的是,罗家伦错过了和张维桢见面的机会,可能是因为罗家伦生病,“来沪七日,大烧凡四十二小时”。可想而知,在离开上海的轮船上,当汽笛鸣响的那一刻,罗家伦是怎样的愁肠百转。
邮轮去美国,在港口,刚刚病逾的罗家伦写道:“来沪未能一见,心中很难过。玉影已收到,谢谢。不及多书,将离国,此心何堪,余容途中续书。”这是罗家伦1920年寄出的信,此时,张维桢正在浙江湖州湖郡女学求学,张维桢的同学之中有毛彦文,后来嫁给了原国务总理熊希龄;余雅琴,后来嫁给了现代儿童教育家陈鹤琴。
罗家伦到美国后,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求学,1920年12月13日,他写信给“薇贞吾友”:“此地的风景也好极了!秋天的景象,衬出满林的霜叶。明媚的湖光,傍着低回的曲径,更映出自然的化工。晚间霜气新来,树影在地;独行徘徊,觉得淡淡的月色常对着我笑。唉!我爱此地极了!今寄上大学院照片一张,聊供清览。”写这封信的罗家伦大概如是想:良辰美景,无奈我一人,你快到美国留学,一起分享。
罗家伦在普林斯顿大学如鱼得水,多读书,少作为,功课常至深夜。他在给张维桢的信中写道:“此地为大学区域,风景极佳,有湖山之胜,而建筑复古峭多逸趣。……此地美如春花,静如古寺,我们会餐时每晚要穿黑大礼袍的,所以极像一种隐士生活。”正是罗家伦情谊绵绵锦书的影响,后来,张维桢也到了美国留学。
除了会跟张维桢高谈阔论民族兴亡和学问之道,罗家伦也会如所有热恋男子一样变得敏感任性乃至孩子气。虽然,两人在心中总是推心置腹,但由于无法面对面交流,误会也是在所难免。当张维桢书信变少时,罗家伦便会酸酸地在哪儿发牢骚,“你近来少写信。想是你朋友很多,忘记在远方的人了。”当收到爱人照片时,他也会变得兴奋异常,“感激欢喜的心,不必我说。”高兴的时候,罗家伦还会在信里跟张开起玩笑,故意说什么近来有外国女士赠他礼物,在信的末了再做解释让爱人万莫误会,仅仅嬉笑之词而已。
张维桢寄给罗家伦的照片,赋予他求学的动力,“就是你的照片,使我看了生无限的愉快。”罗家伦鼓励张维桢做学问,为她买书寄回国内。
1921年下半年,罗家伦转到哥伦比亚大学,学习教育哲学和思想史。在纽约期间,罗家伦给张维桢寄情书的同时,把游览华盛顿墓的纪念花也一并寄出,至于书,或许是情侣之间传递心意的一种觉佳的方式,喜欢读某一类的书,两个人的精神交流更愉悦,两颗心靠得更近,似乎超越了距离,尽管他们的相隔有十万八千里。罗家伦寄给张维桢的书有易卜生戏剧三种,王尔德戏剧三种,就连怎样读也交代得清清楚楚。“诚恳的心思,愿随太平洋的水流到彼岸。”两个人的目光在一本书上也能相遇,这是精神上的合二为一。
1922年张维桢考进沪江大学,1923年罗家伦到了欧洲。在此之前,由于误会,两人的通信一度中断。1925年5月罗家伦第一次寄给张维桢一副颈珠,这精心挑选的饰物可以看出罗家伦的良苦用心:“我选的一种颜色,自以为还清新,配夏天的白衣服或粉红衣服,都很好看。望你不嫌弃,作为我游览展览会的纪念,并作我想起你的纪念。”此时,两人只见过一次面,分别已经五年,这份遥远的礼物,千里之外的心意,感动了张维桢,1926年新年,她回赠了蜜枣和松子糖。
1926年4月罗家伦打算回国,但他没有运书的费用和川资,此时,张维桢申请到美国美国密歇根大学的奖学金,即将赴美留学。张维桢给罗家伦汇去五百法郎,资助她的心上人回国。同年7月23日,罗家伦回到了上海,两人只有一个多月的团聚时间,他们有时在上海的法国公园见面,两三周后,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,互相托付了终身。虽然说,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,但对于饱尝了多年的分离相思之苦、又即将面临别离的恋人来说,一朝一暮都是那样的宝贵。
看一看1926年8月13日罗家伦给张维桢的信,那种哪怕正常的社会交际和应酬,也是对恋人约会的侵扰。商务印书馆的总编辑王云五请罗家伦吃饭,罗家伦满怀愧疚地“请假”,他写道:“薇贞!倾回接王云五君请帖,约明晚七时在大东条吃饭,似不好意思不去。去则非九十时不能。想起和你在一起的快乐,又有减少,不高兴之至。明日我拟约你于七时一刻在法国公园原处一谈,我于九时左右赴张菊生处,你可自己回家办事,想无不可。盼望之至。你的——志希。”
短暂的相聚,又把一次聚会当作分离。1926年9月,张维桢去美国留学。两人又以情书诉说相思,如罗家伦信中所言:“……信停止了,念你的意志还没有停止……”次年,张维桢取得学位回国,这对离别多年的“纸信伉俪”方才是修成正果,于1927年11月13日结婚。此时距他们初次相识,已是整整八年。而在这八年间,他们两人能够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,其余都是靠书信笔谈。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,纯粹,执著,沉静,在来如流水兮逝如风的网恋时代,绝对是与童话无异。
早在1919年的《新潮》杂志上,罗家伦就写过一篇妙文《是爱情还是痛苦?》,文中借用严复在《群已权界论》里的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:“以伉俪而兼师友,于真理要有高识侠情,足以激发吾之志气。”这,仿佛是罗家伦爱情的预言,他与张维桢的恋情也正是验证。精神深处的契合才酝酿出了这段传奇的经历,对彼此的忠贞不二的信念支撑他们走过了八年漫漫人生路。
罗家伦与张维桢的爱情传奇,演绎出许多美妙的爱情传说。
传说中,才华洋溢的罗家伦就读北大时,曾苦恋北大校花,校花虽嫌罗家伦相貌,但被罗家伦文情并茂的百封情书所打动。校花后来对罗家伦开出三个条件:留洋博士、大学校长、夫妻同行必须保持相当距离,她才愿下嫁。
罗家伦后来历游美国普林斯顿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、德国柏林大学、法国巴黎大学及英国牛津大学,并在回国后出任清华大学与中央大学校长。传说中罗家伦“环绕地球一圈”,终如愿以偿,与美娇娘双宿双飞,成为校园最浪漫的传奇。
这浪漫的传说究竟从何而来?有人认为,可能是五四文人的爱情受到憧憬,因此被刻意美化,张维桢压根没有上过北京大学,两人认识时张维桢还没进入大学。
张维桢对这段浪漫传说,也有她的解释。根据罗家伦女儿罗久芳《罗家伦与张维桢》一书内容,她小学便已听闻“北大校花版”,曾惊异地向母亲问起,张维桢则轻描淡写回答:“哪里有这些事?都是那些大学男生追求女生太辛苦,才编出来互相鼓励的!”
2006年,国民党为纪念五四运动97周年,在台湾展出“五四名人书札”,其中,就有罗家伦当年写给张维桢的情书。罗的情书用国民党专用的红框十行信纸所写成,相当令人意外的是,罗家伦的热情澎湃,写给张维桢的情书,由刚开始的“维桢吾友”,逐渐变成“维桢”、“维桢吾爱”,到最后更成为“我生生世世最爱的维维”。这封公开展出的情书,信末还写到,“怀中的热火烧着,口中还是发生津液。想你的吻,一次、两次……至无限次。望你好好保重,永久爱你。只希望永久被你所爱的志希”。连马英九看了都直说“这已经是限制级了!”
罗家伦给张维桢结婚时,都已年近三十,这真是民国时期比翼双飞以学业为重的楷模。1928年,南京国民政府“统一”了中国,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蔡元培,让他的得意弟子罗家伦迅速北上,任清华大学校长,那一年罗家伦只有31岁。罗家伦到任时正赶上暑假招生,他便在招生启事上写上“男女兼收”。于是,清华迎来了清华史上第一批女学生。
罗家伦长清华大学时,罗家伦看望陈寅恪先生,罗家伦送给陈寅恪一本书,是他主编的《科学与玄学》,记载了张君劢、丁文江辩论的旧事。陈寅恪翻了翻便说,志希,我送你一联如何?罗说,甚好,我即刻买上好的宣纸来。陈寅恪说,不用了,你听着:不通家法科学玄学,语无伦次中文西文。对联中镶嵌着“家伦”,罗听罢大笑。陈寅恪说,我再送你一个额匾:儒将风流。陈寅恪解释道:你在北伐军中拜少将,此为儒将。你讨了个漂亮太太,正是风流。看来,罗家伦与张维桢的爱情传奇,在当时学者圈中广为流传,即使像陈寅恪这样的大学者,也拿这个来开罗家伦的玩笑。
罗家伦与张维桢的爱情传奇,过了七十多年,仍然留下浪漫的回响,我们回眸一望,那一代人的爱情好像一首诗,余韵袅袅,回味无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