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清斋主未是草

张仁芬

余幼年性钝，复乏师资，先公早逝，俗琐累人，于诗古文辞一暴十寒。丁酉而后援例入官，案牍劳形，益难言学矣！今年六十，遭逢世变，杜门谢客，初试涂鸦，满腔孤愤，不能自已，得所寄托，藉明素志，敢云诗乎哉！覆瓿之讥，自知不免；引玉之愿，或有同情。尚冀大雅君子教而正之。

题西湖摄影

甲子夏五，四女云岫将负笈美国，偕侧室杨别于申江。六月乘间往游西湖，勾留八日，凡名胜之区，皆摄影以志鸿爪。吾宗船山太守有句云：“能到西湖福已清。”浊世衰年，何幸及此。

跨虹桥

跨虹乃苏堤六桥之一，桥头西畔有仁庙、御书“曲院风荷”碑亭。亭前滨湖种荷，时正六月上旬，芰荷盛开，颇饶风趣。

曲院亭前菡萏香，跨虹桥上午风狂。相携留得鸿泥迹，仰慕苏公泽惠长。（苏文忠公守杭时，疏请免供，救饥施行，浚湖溉田，置潭蓄水，种菱除葑，种种善政，难以偻指。）

小瀛洲

在西湖水中央，彭刚直公题额。

乘楂同上小瀛洲，退省庵前景倍优。十顷荷花沿堤柳，凌霄开遍九狮头。（退省庵门首有石矗立水中，备极玲珑，形类九狮，因以为名。）

柳阴垂钓

雷峰夕照眼中收，潭影山光水际鸥。柳下垂竿思小隐，天公可鉴杞人忧。

宝石凤亭

在宝石山巅。

宝石高悬号落星，山巅空峙凤来亭。梧桐栖老枝犹在，不见朝阳映彩翎。

葛岭朝暾

即葛洪炼丹处。

葛公岭上初阳台，抱朴堂前图画开。我慕仙翁高尚士，丹成九转上蓬莱。（抱朴堂在葛岭初阳台下，突出山腰。凭栏俯看，全湖在望，俨若天然图画，较在岭巅之望西湖全景者，尤为清晰也。）

紫云仙洞

在栖霞岭巅，峭耸悬空，阴凉彻骨。

回首当年圣泽覃，翻云覆雨势何堪？逃禅且入紫云洞，愿著袈裟侍佛龛。

飞来独立

峰在灵隐寺前，有佛国摩崖，洞内外遍镌佛像。

此峰何故号飞来？自古诗人屡见猜。我感沧桑思遁世，佛应救劫扫尘埃。

玉泉观鱼

细雨泉、珍珠泉、玉泉皆在清涟寺内。玉泉甃石为池，方广数丈，清澈见底。中畜五色鱼，浮沉游泳，鳞鱲可数，投以香饵，则扬鳍而来，吞之辄去，有相忘江湖之适。

寻幽览胜到清涟，细雨珍珠并玉泉。观罢锦鳞更仰望，香光大笔手如椽。（玉泉正厅悬董文敏书“鱼乐国”额。）

仙洞夙因

飞来峰下洞幽闳，洞口同来证夙盟。卿本苏台侬汉口，只缘石上缔三生。（飞来峰介灵隐、下天竺两寺之间。下天竺寺后有三生石，乃李源与僧圆泽中秋月夜三世重见之遗迹也。）

韬光观海

韬光庵在灵隐寺山上，即白香山所谓“一山门作两山门”是也。观海楼位于韬光山顶，正对钱塘江，江尽处即海。洪涛浩渺，与天相接，十洲三山如在眉睫，故宋之问诗有“楼观沧海日，门对浙江潮”之句。

绕游灵隐又韬光，拾级登临竹径凉。观海楼中同极目，此身恍到碧云乡。

春淙听泉

春淙亭在灵隐寺前，居冷泉下游，跨涧而建。

冷泉汩汩出春淙，镇日水声似碓舂。老钝不知清冽质，何缘争向浊流冲。

空谷传声

介孤山、葛岭间，为西湖之后湖。西泠桥乃白堤尾闾，横亘其西，两山行人自无“道阻且长”之叹矣！

西泠返棹谷空鸣，更上孤山放鹤亭。处士幸无封禅稿，而今气节有谁争？

三潭印月

仁庙御书“三潭印月”四字，碑立桥上。

三潭印月耀天章，日落崦嵫倍感伤。我作西溪渔父隐，让卿闲倚画栏旁。（此景予未同摄，故云。）

南屏晚钟

南屏之中峙者为慧日峰。峰下怪石耸秀，若鬼斧神工。中穿一洞，上有石壁千仞，为西湖南面屏障。净慈古刹佛殿层叠，下迄山麓，盖此山隆起，内多崖窦，故钟声独远。仁庙御书碑亭及雷峰塔恰对净慈山门，诚瑯嬛之福地也。

南屏游罢暮烟飞，绀殿钟声落翠微。此是发人深省处，雷峰顶上接天威。

湖滨闲眺

六月南风正逞威，无端远近拂人衣。老夫冷眼相看惯，待尔中秋气自微。

行宫红莲

纯庙曾颁《四库全书》，藏于行宫内文澜阁，以饷浙之士林。

孤山寥落古行宫，沼内荷花依旧红。《四库全书》今尚在，人文蔚起思高宗。

盘谷纳凉

小盘谷在孤山。

绿阴深处避炎晖，久坐幽篁欲遁肥。妙境天成盘谷寺，孤山亦自可茹薇。（扬子：至蠡策种而遁肥矣哉！）

三老石室

在孤山西泠印社内岁寒岩上。

鼎针石鼓峄山碑，华岳鸿都旷代奇。三老石欣存印社，名山岩室韫藏之。（韩昌黎《石鼓歌》已有“观经鸿都”之语，翁苏斋谓鸿都、石经是二事也。光和元年始置鸿都门学。【按：武英殿本《后汉书》作“始置鸿都门学生”，宋一经堂本无“生”字，以上下文证之，苏斋所从者是。】蔡邕书石经尚在鸿都未立学前三年，石经安得有鸿都之目乎？此诗仍称鸿都，以沿用久故，因之。【按：灵帝改元熹平，仅六载再更光和。蔡邕于熹平四年，与堂谿典杨赐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，诏许之。邕乃自书册于碑，使工镌刻，立于太学门外，光和元年二月始置鸿都门学。苏斋所驳，良不诬也。】

缶庐象龛

孤山西泠印社社长吴昌硕象龛在小龙泓洞左。

缶庐寝馈石鼓书，神妙独追邓石如。铁笔更探秦汉髓，岩龛肖象谢鲲居。（缶庐所篆《愙斋集古录》，署首虽完白山人无以过之。）

自题肖像

噫嘻此翁，两颐尚丰。双眉低垂，其准不隆。幼而失学，壮始研攻。纳粟入官，贵等蒿蓬。幸秉丹心，无忝教宗。更具侠骨，时济困穷。家传孝友，日省厥躬。天祖佑尔，寒松郁葱。（张羽诗：“经史左右相研攻。”）

中秋节以山居桂树移至簠庐。狡佣不胜其重，将原土尽剥，根露芽枯，枝叶亦萎谢泰半。余以为将作炊薪矣，迨岭梅初开，新葩忽发，馥郁满室，感而赋之。

畴昔高山桂，清秋皎洁开。无端蟾圆节，移向寄庐栽。花佣狡且劣，隤剥剧可哀。蕊芽全枯槁，枝叶半折摧。彼苍鉴热忱，重露频滋培。际此阳春候，天香竟重辉。于兹验物理，造化何曾乖。申戒青年辈，毋徒逞尔才。（《广志》：“桂出合浦而生必高山之巓。”陆放翁咏桂诗：“重露湿香幽径晓。”宋之问诗：“桂子月中落，天香云外飘。”）

丁卯十月二日，元配汪夫人六十晋一冥寿，瞻对遗像，无限感伤。歌以当哭，聊述梗概，藉明心迹，工拙不暇计也。

忆昔乙酉君初临，画眉合好鼓瑟琴。伉俪情同比翼鸟，桃花潭水难喻深。伯叔舅姑皆无间，亲朋族党咸相钦。间年育男复育女，子女十一欣成林。提携褓抱君独任，针黹操劳病常侵。况复四番遭夭折，掌珠叠失泪沾襟。老友王公（字熙和，上元人，年二十余即赋悼亡，以有子女，义不再娶。时逾六十，与余为忘年交。余初任朐浦，其送行诗有句云：“此去云台登绝顶，使君怀抱海天宽。”寓规勉于揄扬之中，亦畸人也。）谊关切，劝我物色另抱衾。其意原非间帷闼，怜君质弱不胜妊。时以绸缪情义重，恐赋白头待酌斟。我宦淮扬频调任，枝栖无定如飞禽。屡迁检点赖君力，拮据卒瘏声几喑。一行作吏少闲暇，子女咸仗母规箴。更钦婴害积殃论，勖我储祉（先乡贤八世祖绍兴公以“储祉”名堂）毋储金。朐浦再权岁饥馑，济婴刱办拔金簪。哀鸿嗷嗷幸得所，坊碑纪念颂甘霖。（丙午秋淮北洪水为灾，明正余再任朐浦。哀鸿触目，甫下车即捐千金为筹赈倡，复于署左捐廉设济婴所，收养灾民孩童百六十名，能米食者则雇女工抚之，襁褓者则发贫妇乳之，麦秋后各持对牌领去。君易饰相助，迄无德色。去任时士民为建“粒我烝民”牌坊于陶文毅公祠前，并勒碑铭于董公祠及南门、小北门三处，以志主恩，皆君赞助之力也。）云台解组戊申夏，七月泛舟淞沪浔。偶因豪侠一念起，却非饱暖遽思淫。我固问心非薄倖，君疑爱弛怨藁砧。从此两情遂乖隔，有时一语即商参。可怜辛亥国变后，长子一病赴幽阴。虽有孙枝尚挺秀，终觉抑郁涕难禁。丁巳今朝君染疾（君患猩红热，中医投以白虎汤，日医施以血清针，皆无效），熨体无灵绝砭针。缠绵弥月竟长逝，知者无不念徽音。矧我失君内助力，中情耿耿直至今。兹逢六一仙寿日，杯酒营奠泪潜沉。杨姬庸暗无可语，与君话旧聊当吟。吁嗟乎君昔在世固难晓，今登仙箓当能烛照区区之苦心。

李拙翁今夏招游匡庐，以世变不果，近复函索代买各书。兹由其侄带交，并媵以诗。

剖君双鲤鱼，索我数函书。借便遥相寄，神驰栗里居。（拙翁曾辞彭泽令不赴，隐居匡庐，与靖节后先一辙，故其便章云：“辞彭泽斋，近栗里居。”）

甲辰岁余权朐浦，致存亲家司榷夔州，余授以印章，曾作诗见遗。时余不谙吟咏，久未奉和，兹感世变，始步原韵和之。东施效颦，自忘其陋耳。丁卯十月。

人生贵忠义，其要在不二。赋性本刚棱，安能事谄媚？忆昔联朱陈，康庄各揽辔。谓我赠印章，君曾梦相值。剧怜国变后，牛刀藏不试。咄嗟绿林客，突然作将帅。顾盼颇自豪，明眼等溷厕。更闻诸走卒，相率窃公器。贪暴任所欲，哪知易幽邃。一朝忽败北，身首各自异。譬彼寒林鸟，羽翼尽脱翠。天心未厌乱，竟使王纲坠。循环苦战争，氓蚩何堪使。我辈生不辰，相顾叹殄瘁（通悴）。两纪和君诗，怀袖未灭字。（“易其受命也无有远近幽深”疏：言易之告人吉凶，无问远之与近，及幽邃深远之处，悉皆告之也。）

【附录原诗】

梦人授以印章，文曰：“为掌名花盈我一。”其人且云：“□□□□使自扬州所奉遗也。”既寤，以梦中之意释之云尔。

扬州与益都，繁盛古莫二。玉蕊仙观中，芍药复丰媚。初春梅海棠，锦江联游辔。天下名花处，流落偶遭值。旧迹旷如洗，新欢哪从试。众香果有国，万千须统帅。岂无神人司，讵容凡骨厕。脱复有此授，难副惟名器。地望既清切，典掌实华邃。谁当论盈绌，计较生同异。其文句可读，刻之在琬翠。琨荡珍非俦，把玩敢失坠。况承逾千里，远自江淮使。老大无心情，逢场叹憔悴。时时引玺看，以代长宜字。

予弱冠喜藏金石书画，一行作吏，此事遂废。迨辛亥国变后，无所事事，就原有者稍事增益，不时展玩，聊遣岁月。侪辈咸以鉴藏家目之，误矣！爰撰此联，藉以明志，或亦老氏“知白守黑”之意乎？甲子孟冬簠庐退叟识

敢诩鉴藏徒好事；

只缘荒难且娱心。

寿福申伯兄七十

寿介稀龄征孝友；

福应多子继簪缨。

寿陈仁斋亲家六十（仁斋为江苏大令哲嗣二人）

希夷神全是寿者相；

太邱道广现宰官身。

丁卯重九前四日，秋风秋雨，夜不成寐，偶集杜子美、徐昭法句，聊以自况。回首当年，能无神伤？吁可慨也已！簠庐退叟识

衰年却病惟高枕；

乱世逃名常闭门。

寿杨致存亲家七十（曾掌教凤山、龙泉、江汉三书院，又分校两湖书院，纂修湖北省志。

桃李成阴，栽遍大湖南北；

文章寿世，志周全鄂东西。

冬心艾岁方工画；

不佞耆年始学诗。

钤印：禅心侠骨，怀清居士，簠庐退叟，阿侬志淡官曾咸。

注：1）这《怀清斋主未是草》诗集，是一位江苏收藏那好者，网名“收皮囊的恶魔”收藏的，他在自己“豆瓣”首页上，发表“收皮囊的恶魔日记”上，详细记述了收藏的经过。

2）据他介绍，偶从“十万书店”得油印书一册，此书仅十四页。书前无签条，书中亦未注名，只在首页作者名栏留了一个“怀清斋主未是草”的落款。

我素喜收集早期刊印各类的油印诗文籍，每见必买，至今已有数年，故此次一见此书便爱不释手。“十方书店”的店主与我相善，索价亦是手下留情。

初见时，只当是八十年代诗词大繁荣时期的产物，买回一查才知，此书竟是1928年的油印本，且书中还有若干原作者的修改校订的笔迹，倒是的的确确的“未是草”了。该诗集出自一上海老太太之手，当时从她手上拿出的文物不少，其中就有这本油印册的诗集。

3）现经俞汝捷遵照“收皮囊的恶魔”传来的图片，逐一核对整理出《怀清斋主未是草》全文，并按照内容整理出，并且注明标点符号，这样一来，让看惯白话文的读者，便于阅读。

4）怀清斋主张仁芬（1868-1936），字季郁，号桂荪，晚年号簠庐退叟，是近代著名收藏家。张仁芬，祖居汉阳西门外，为湖北汉阳张氏第十六代子孙，堂号为“银杏轩”，后更名为“怀清斋”。光绪乙酉年（1885），娶妻汪氏，丁酉年（1897）“援例入官”，在朐浦（今连云港板浦镇）附近任盐务官员，为官正直，除霸安民，深得民心。在今东台安丰镇有一历史遗迹“离任留靴处”，即张仁芬任安丰场官，期满离任之时，百姓沿街设香案送行，并要求其留靴为念。丁未年（1907）“再任朐浦连云港一带的盐务官，适逢淮北洪水为灾，张仁芬捐千金为赈灾善款，“复于署左捐廉设济婴所，收养灾民孩童百六十名”，故离任时“士民为建‘粒我烝民’牌坊于陶文毅公祠前，并勒碑铭于董公祠及南门小北门三处”。

张仁芬在朐浦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