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   在 狂 风 恶 浪 中 挣 扎

1930年，父亲走出学堂的大门，刚刚15岁。那时候，中国大地千疮百孔，黑暗笼罩，乌云翻滚。5月初，蒋介石为了实现他的独裁统治，在中原大地挑起了“蒋冯阎”大战，把老百姓扯进了连续7个月的军阀混战的深渊，使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遭受严重损失。与此同时，蒋介石卖国政府却在南京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了《中日关税协定》，不惜出卖民族利益，向日本侵略者敞开了大门。在江西井冈山，朱毛红军建立了革命根据地。毛泽东提出了“星星之火，可以燎原”的著名论断，给中国革命指明了方向。到年底，蒋介石反把红军的发展和井冈山根据地的建设，视为心腹之患，调集10万大军，疯狂地开始了第一次围剿井冈山根据地的战争，妄图把红军消灭在摇篮之中。这时，日本帝国主义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东北大地，已经伸出了侵略魔爪，阴险地酝酿着震惊中外的“9.18事变”，3000万东北同胞已经面临着沦为亡国奴的危险。

走出学堂大门，父亲一片茫然。15岁的小孩，身小力薄，干不动活，又没有主意，不知如何是好。爷爷、奶奶也没有法子，满脸愁容。不知道是经谁介绍，也不知道是跟着谁，父亲竟然离开了家，辗转反侧，第一次远到千里之外的营口，找了一个杂货铺，要当店员。老板嫌他太小，不予收留。他好话说了一箩筐，只要给吃饭睡觉就行，当学徒不要工钱，老板才答应试试。杂货铺里卖杂货，五花八门，乱七八糟，不容易记货名。一天下来，父亲累得晕头涨脑。此外，还要侍候老板，早晨给老板倒尿盆，晚上给老板打洗脚水。即使这样，混一口饭吃依然很难，总是早一顿晚一顿，冷一顿热一顿，还时常米发霉菜变烂。一年下来，搞得父亲肠胃紊乱，经常拉肚子，落下了病根。到老年时，胃肠疾病找了上来。一个15岁的孩子，又病又累，有多少精力？干了一年，一分钱没挣到，人却累伤了。老板嫌父亲年纪小，身体弱，就把父亲撵回家了。

看到父亲累病了，奶奶很心疼，说什么也不让年少的父亲出去了。家穷就穷，死也要死在一起，不能让儿子再去遭这样的罪。这样，父亲在家跟着爷爷种地，干点轻活。家里人多地少，仍然没有出路。

一晃两年过去了，父亲18岁了。他已经有了苦难经历，但不知道这是黑暗社会的恶作，心里不服输，不甘心脸朝黄土背朝天，还要闯出去与命运抗争。1933年10月，跟随着家乡一位叫赵洪勋的热心亲戚，辗转到了更远的辽北彰武县，找到一家私商杂货铺，仍然是当店员，叫“年青的”，学做买卖。天下乌鸦一般黑，私商把年青的不当人看，只是给他当牛做马，成天到晚非抬即扛，累死累活。杂货铺里有布捆、有大件，扛不动也得扛。这时候，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东三省，耀武扬威，到处欺负中国人。两年时间，父亲做买卖没学成，却被累病了。有一段时间，又闹肚子，拉得面黄肌瘦，身体很虚弱。有一天，父亲没扛完布捆，两眼发花，两腿酥软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，摔倒在地上。工友们看见，急忙把父亲搀扶到屋里。父亲得了重病，没有钱看医生，不能用药，一个多月不见好转。私商老板看父亲不能干活，就给停了工资。父亲叫天不应，叫地不灵，只好又回家了。

这一场病，是父亲在20岁时候得的。正当年青力壮的时候，父亲累得吐了血，几乎丧命，落下了伤力根。爷爷、奶奶为了给父亲治病，花钱很多，把家中零星物件全卖光了，又不得不当押出去10几亩地。土地是家中的命根子，把土地当押出去了，实在是逼上了梁山。用了两年多时间，才勉强把病将养好。这两年多，家中十分困苦，没有好吃的，小鸡下一个鸡蛋，奶奶都要看着给父亲吃。几十年来，我不知道父亲对爷爷、奶奶有还不完的情，尽不完的孝；我只知道，父亲十分孝敬自己的父母。

父亲病好之后，奶奶依然没有留住他。他又托亲戚赵洪勋，到彰武县找私商住地方当店员。受苦人心连心，亲戚帮助父亲在彰武县又找到一个商铺当店员。彰武县是个让父亲伤心的地方，苦撑着干了两年。因为旧病没有痊愈，身体特别软弱。实在不能再维持了，没有任何办法，只好又怏怏地回到家中。父亲在自传中说，那年头那情形，真是难死了。

那时候正是伪满康德11年，东三省到处要劳工，到乌牛耳、佳木斯去，给日本人服劳役。给日本人修劳工，艰苦残酷，非打即骂，到头来大多被累死打死，很少有人能活着回来。有钱的人家，都雇人去；穷人被排成劳工号，不去不行。父亲知道，若被抓去修劳工，非累死不可。为了躲劳工，只好又托原来在一块儿干活的旧同仁，改在阜新高德煤矿找个活儿，当工人，跟车装煤送煤，外加看仓库，在阜新躲了起来。好歹的将就了两年，挪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。当时母亲和姐姐陪伴在身旁。第2天早晨父亲刚出家门，看见前面一栋楼上竖起一面中华民国国旗，就面对国旗恭恭敬敬地三鞠躬。姐姐问为什么，父亲说：日本人投降了，我们再也不当亡国奴了。姐姐那时只有6岁，不懂其中的含意，但父亲对国旗毕恭毕敬的样子，却深深地铭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。几天后，父亲一家3口人从阜新返家，可是在锦州转火车时路费不够了，只好在一个小店先住下来，父亲就找零活干挣路费。天无绝人之路，一天母亲与姐姐在街上碰巧看见了大舅。在大舅的帮助下，一家人才得以回到尚家屯家中。我庆幸我父亲在阜新私商家躲了起来，没有被日本鬼子抓去当劳工。父亲若是被日本鬼子抓去，就没有命了，也就没有这个家了，没有我了。

经过八年的浴血战争，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牺牲，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。1945年8月15日，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，中华民族胜利了！抗日战争的胜利，使全国人民欢欣鼓舞，人们上街游行，扭秧歌，放鞭炮，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。我父亲兴高采烈，再也不怕日本鬼子抓劳工了，高高兴兴地回了家。

父亲回到家中，一心一意要过安稳的日子，再也不给资本家打工了。可是，好景不长，日本鬼子刚走，国民党蒋介石就来了。他们也是又抓劳工又抓兵，搅闹得鸡飞狗叫。我父亲当时30岁，有家有口，有老有少，怕被抓兵抓劳工，有家不能呆，无奈还得躲出去。1946年9月，托本家叔叔尚世卿在营口找了一家私商，再次当店员，给老板上街卖货。当时兵荒马乱，买卖很不好做。为了躲抓兵抓工，只能忍气吞声熬日子。

我不愿意看父亲的这一段档案，不愿意回顾这一段历史。父亲在旧社会被生活逼迫，五次外出给资本家打工，二次离家躲劳工，五次无奈被撵回家中。成年累月当牛做马，衣食无着，年轻力壮的时候被累吐了血，险些搭上生命。在小康社会的今天，回顾这样的历史，我心里难受！父亲在苦苦地盼望着，人们在苦苦地盼望着，乌云何时散去，大海何时碧蓝，春雷何时炸响，鲜花何时开放。

忘不了“八、一五”，日本鬼子滚蛋了；忘不了“一一、二”，辽沈战役胜利了。直到1948年底，这时推倒了三座大山，东北解放了，绥中解放了，人民解放了，父亲才能又回到家中，真正过上安稳的日子。

父亲苦苦盼望的春天来到了。